西鄉記──台西村「真實存在的故鄉」

總有一天,這個村子只會存在這些照片中。這個村子過二十年、三十年後可能不見了,所以我不斷地拍照。二十多年來對故鄉的紀錄,經常在拍完後又回來造訪時,已無法透過觀景窗再度看到這些人,滿滿說不出口的感嘆總是不斷地發生。只好在這小村不斷走行,沒有企圖地為故鄉「照像」,希望藉由攝影的紀錄性,去保留小村的完整與重現它。當時唯一的想法是:也許我拍的這批照片在我百年之後,被後代子孫挖出來發現「喔!原來臺灣的西部有一個台西村…。這個村子不見了,某種程度,可能跟環境改變有很大的關係」。
服役時期發現鄉下外流人口很多,我這一輩人可以往都市跑,就幾乎沒有理由留下來。大家都跑了,剩下我這個阿呆還沒跑,也跑不了……所幸,退伍後一直留居中部工作而經常返鄉,並且有意識地關切這故鄉變化。平心而論,對故鄉的感覺就像「走灶腳」,熟到不能再熟。

故鄉,躲在濁水溪出海口北岸。為什麼是「躲」? 從小有外地人來訪,總是會說這裡好偏僻,真難找。唸書時在都會長大的同學朋友來過,曾問,住在這裡怎麼生活?「怎麼生活?」從來不是我們這裡的人會想的問題,因為這裡的人認為有田、又靠海,好像就足夠了。
濁水溪,真實地存在我們村子,真實地影響著我們每一個人。小學時期拿著自製的風箏,緊握風箏線從堤防上一路俯衝而下,隨著風箏穿越溪水河床,心中的得意不僅是誰的風箏飛多高多遠,還有結伴徒步探險到彼岸雲林縣的壯舉;因為在當時,搭車到雲林縣對岸,可是要花上整天的時間。
出海口長年淤沙的新生地倒成了額外的可耕地,誰來耕、種什麼有著簡單的默契,從沒有人為此爭論。這條長河,載著滾滾黑沙最後從此處流到大海,她的面貌常隨四季不同,因此,並非一直都是如此容易接近的,尤其當颱風季節來到。聽說阿嬤的年代曾有溪水淹漫過堤防,於是,每年中元後農曆七月十六日,村子的人都會擔著牲禮,人手一束清香,面向溪河在堤防上祭拜「溪王」,祈求並感謝庇佑全村平安。這樣的盛典是當天地無情時的卑微請求,也是對上天給的溫飽表達感謝。

南風越過堤防,傍晚時分是大人小孩共同擁有的時光,一句「吃飽沒」 開始一天所有人在田裡工作後的分享,或是生活中怨懟的出口。靠在河邊對談,在堤防上漫步,外地人看來悠閒,其實常常是莊稼人對生活困頓不知如何是好的習慣罷了。走在堤防上溫柔的南風一吹,生命當中的不知如何是好、困頓與哀愁可以得到慰藉,這是老天爺對我們無欲知命莊稼人的厚愛。
南風在中秋來臨前告別了村子,等著老天爺歲末無農事的賞犒。冬至一到,溪口成群結隊抓鰻魚苗,寒夜中濁水溪口人聲鼎沸,誰先下網,放哪裡,同樣有著互助的默契,捕獲多少本是天意,生活在這樣風頭水尾的地方,在冬天九降風的肆虐下,沒有農產的時候,多少增添一點收入,可以賺多少大家都沒什麼好爭的。
記憶中村子裡簇擁圍著唱數鰻苗,是寒冬中的最溫暖時刻。一圈圈的人牆圍著數鰻苗,小孩可要費很大的工夫才從大人的腳邊鑽到一點位置。數鰻苗的人手中握一個碗,看著鰻苗,嘴裡唱唸的術算是學校沒教過的加法。這樣的鰻苗歌從來都沒聽懂,碗裡透明的小魚苗永遠看不清楚,但那專注的眼神和張張期待的表情,是從小到大難以忘記的畫面,因為我們都清楚,冬天的鰻魚苗是老天爺給很多家庭發的過年紅包。
這裡的孩子不管要不要繼續念書,多半國中畢業後就得離家,不會有父母親期待下一代留下來種田補魚,靠老天爺吃飯有多辛苦是不需要教育的。離開做什麼都比留在這裡守著地望著天還好。曾經在六○年代就離開這裡的一位長輩,得知女兒論及婚嫁的男友是來自隔壁村子,淚流滿面地告訴女兒說:「我當初連夜離開,妳怎麼又要嫁回去啊!」家產總是走不了的人繼承,這些「不得不」的人,只有寄望子孫的離開替自己爭一些顏面。於是,或北或南的移民,就像成群的燕子離巢再也沒有回來,只留下空巢。隔壁的長輩常跟我說一輩子關在這裡,手裡的拐杖是老來時身邊最有價值的朋友了。

一九九二年溪的南岸大企業落腳,致富的謠言一直在河的兩岸裡流傳。站在堤防望著河的彼岸,夜晚燈火通明,多少人寄望能沾對岸的一點光。然而,隨著時間過去,濁水溪水依舊,時而涓涓,時而滔滔,「灰姑娘」的傳奇終究沒有發生。數以百計的煙囪冒出的煙從不間斷,酸氣濃重的異味伴隨著每年南風的開始,越過堤防盤纏在村裡遲遲不散,一直等到曾經倍受憎恨的九降風再度來臨,才又恢復原有的氣息。
當初,南岸的選擇不是我們所能決定,如今,這些改變又豈是我們所預期。天候無常依舊,故鄉的困頓無奈好像更多了。多年過去,不知穿過村子裡多少次,走過賴以維繫的土地有多長。曾經在堤防上長長的人龍與祭籃,祭拜溪王的盛典,如今已成聊表心意的禮儀。河床的天際再也沒有風箏飛揚,卻有著數不清的煙囪;冬夜裡成群下海抓鰻魚苗,大大小小專心圍著聆聽唱數鰻苗已成過往。鏡頭中的人物很多也不再相遇。

小時候就常聽大人說,一枝草、一點露,壁角草等西北雨。故鄉如同壁角草,無法享受大地的晨露,只有等待西北雨摧殘過後才會有南風。南風、是故鄉的風,是冷冽九降風吹過後,唯一能站在堤防上享受那春風吹過臉的溫柔,也是老天爺賜給我們的土地與溪水的味道。然而,現在這味道卻也像是多年前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永遠凍在記憶中了。


※ 〈西鄉記〉系列作品收錄於鐘聖雄、許震唐共同著作,衛城出版之《南風》一書中。
鐘聖雄作品請見 http://cyberisland.teldap.tw/graphyer/albumset/u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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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西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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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岸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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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萬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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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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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堤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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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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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與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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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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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水溪出海口的捕鰻人──許春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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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水溪出海口的捕鰻人──許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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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著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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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西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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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西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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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萬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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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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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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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與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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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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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溪王 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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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溪王 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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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溪王 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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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溪王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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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心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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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林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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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紀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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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保現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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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保現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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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水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