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德賦》「格蘭菲迪」(Glenfiddich)威士忌深水炸彈(文/姚瑞中)
2007 年早春,當我正為「非常廟藝文空間」(VT Artsalon)轉換經營型態而忙的焦頭爛額之際,突然接到伊通公園陳慧嶠打來的電話,通知我中選蘇格蘭格蘭菲迪(Glenfiddich)駐村計劃,並無送件參選的我不禁一頭霧水;原本自2006 年結束紐約ISCP 駐村後,已不打算再出國長住,想好好在台北定下來生活,但因VT 事務過於雜亂,總無法靜下心來專心創作,若能暫時抽離台北的繁忙生活步調、整理紊亂思緒,蘇格蘭高地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再三猶豫後總算下定決心,通過英國辦事處囉嗦的面試,繳了一萬四才拿到簽證,交待完「非常廟藝文空間」瑣事後即匆匆打包行李,於端午節前赴蘇格蘭高地格蘭菲迪酒廠,開始展開為期三個月的藝術家駐村。
從台北到香港至倫敦轉機來到亞伯丁(Aberdeen),再從機場坐了約一百公里往西的車程,總算到達這座僅有二千多人的道夫鎮(Dufftown),落腳於隸屬酒廠剛整修好的獨棟百年二層老屋;打開窗戶,陣陣酒香撲鼻而來,放眼望去,美麗鴨潭倒映出別具特色的黑色尖頂廠房,一旁即是著名的貝爾凡尼(Balvenie)古堡與森林,環境美不勝收,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是第一次住這種豪宅,若非祖上積德,可能是今年走「豬」運。此地若以台灣地理位置做為對照,好比生活在清境農場內,四周皆為清翠丘陵與毛牛、綿羊,氣候也頗為類似,屬寒帶針葉林地區,雖是盛夏,氣溫卻直逼台灣寒冬,甚有過之而無不及。
格蘭菲迪藝術家駐村計劃自2002 年舉辦以來,今年已邁入第六屆,累計了四十六位來自世界各國的藝術家,皆由約聘策展人克勞蒂亞(Claudia Zeiske),從全球各地合作的策展人推薦名單中挑出八位(今年只有七位),入選者在主辦單位正式宣佈前完全不知情,我也是事後才被告知獲選,有種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般驚喜;台灣藝術家除我之外,先前曾有陳慧嶠(2005)與吳季璁(2006)受邀參與,據悉是因台灣有不小的威士忌市場,加上藝術家表現優異,因此今年台灣藝術家有幸再度入圍。2007 年除我之外,尚有來自中國的丁潔、西班牙的路易斯(Luis Bisbe)、美國的羅密歐(Romeo Alaeff)、加拿大的強納生(Jonathan Kaiser)、南非的嘉德菲(Godfrey Majadibodu)與蘇格蘭音樂家約翰(John Kenny)等人,大部份藝術家皆以平面創作為主,且性格陰柔、多愁善感,所以大家都很安靜地宛如隱士般,默默地窩在家中做作品,偶爾串門子或聚餐時才有機會閒話家常。
例如全身皆為高科技產品但吃素的羅密歐,原本在紐約是位專業動畫師,為了駐村而辭退工作,帶著昂貴電腦與高解析螢光幕來到此地,幾乎天天都躲在家中盯著網路,研究蘇格蘭的軍事和宗教史做為創作圖像來源,再以「羅夏特墨跡測驗」(墨跡滲透於對褶的紙上)為形式,透過電腦拼湊成半抽象剪影符號,遠看如一張抽象版畫,近看則混雜圖像隱隱符現,如猜迷遊戲般頗奈人尋味。喜與群眾接觸的嘉德菲,則以具有非洲色彩的即興油畫寫生方式,描繪了酒廠釀製過程與當地風光,經常流連鎮上酒吧的他,大概也是這群藝術家中最活潑的一位了。而最年輕的強納生雖以版畫見長,但因沒有相關設備,所以只好花費冗長時間進行紙雕裝置,製作出一群可愛動人的聖誕樹與小白兔,呼應了當地自然美景純淨的特色;不過最令我驚訝的不是其作品,而是他行李箱裝了二十套一個模樣的黑色衣服,看他每天都以義大利麵裹腹,躲在閣樓安靜割紙,身為他的鄰居不免心生照料之意,只要我們煮台式大餐一定邀他共進,無怪乎我們臨走之際他眼框略為泛紅。
住的離我們比較遠的丁潔,曾是我2002 年參加「長征」時的同志,由於她的簽證發下來比較晚,所以遲了一個半月才來,不過她也趕在第一檔展出前,完成了結合當地動物形像與女性、以精密素描刻畫出別具聊齋風味的紙上作品,雖黑白單色卻陰柔撫媚;此外,這位來自峨嵋山的「仙姑」,還打算在城堡古老石窗上裝置白色蕾絲邊窗簾,再用一條紅色絲綢像河流從窗口掛下来,像童話中王子拜訪公主時攀爬的繩索,將它的過去和現在、將夢境和現實叠加起來,試圖喚起對這個事物全貌的認識,作品如同其人一樣夢幻,不過當我離開時尚未執行,最後是否完成該作則不得而知。而唯一以裝置呈現的路易斯,總是與老婆小孩四處開車閒晃,他倆似乎交友廣闊,友人來訪不斷,彷彿開了間私人鄉村旅館;不過別看他工作室似乎沒什麼動靜,實際上他老盤算著如何以「刺穿」概念就地創作,例如他將一台車子穿透路邊的電線桿、掃把刺穿酒桶,或一個紅蘿蔔穿越他老婆頭顱,呈現出日常生活中意外的幽默感。
整體而言,藝術家們生活氣氛和諧、作品質地均佳,二次聯展(八月二日與二十四日)皆廣受好評,格蘭菲迪總裁彼特.高爾登(Peter Gordon)也親自前來參觀致意,令藝術家們無不感受到企業家對藝術的熱忱與尊重。事實上,格蘭菲迪駐村計劃的補助規模,可能是全世界同性質計劃當中經費十分充裕的一個了,前幾屆每位藝術家約有六千鎊經費,這屆含機票、材料費、藝術家費用即已達一萬一千英鎊,尚未含括三個月獨棟房舍費用與水電開銷,待遇可說是十分優渥;主辦單位並會安排藝術家進入酒廠非開放區參觀,為了讓藝術家更瞭解威士忌,特地請出品牌大使魯道夫使出混身解數,如數家珍地召開品酒聚會,讓我們嘗遍格蘭菲迪威士忌家族的各種品味;加上主辦單位絕不干涉藝術家們的創作,駐村期間並會舉辦二次聯展,並招待國外媒體專程來訪,藝術家唯一的責任就是運用當地自然環境與歷史人文進行對話性創作,在結束駐村後留下一件作品供格蘭菲迪藝術基金會典藏;在無後顧之憂下,藝術家無不專心創作,格蘭菲迪本著對品牌的堅持推動當代藝術之舉,已日漸獲得英國及全球藝術界重視。
外表如同龐克、負責駐村所有瑣事的安迪(Andy Fairgrieve),是這個計劃的靈魂人物,雖然他的正職是格蘭菲迪藝術駐村統籌,但事實上他也是蘇格蘭一個著名重金屬搖滾樂團的團長,具有藝術家性格的他,不但要打理來自世界各國難搞的藝術家們,尚要招待各國媒體,更要充當司機,大小事一手包辦,任勞任怨,工作態度十分認真;身為褓姆的他每隔一陣子都會安排一些有趣節目,例如在綿綿細雨中雙腳踩在爛泥上,參觀傳統蘇格蘭高地運動會,在街頭聆聽動人的蘇格蘭管風笛遊行;或一群人相約至尼斯湖一探水怪,暫時充當甘願被騙的觀光客;或在那令人難忘的戶外烤肉會上,一夥人對著雄雄烈火默默地看著繁星。或在參觀巨石陣時我躍於空中留下影像,在一旁對其它藝術家認真講解巨石身世的安迪,竟以為我從巨石獲得了奇特力量…,這些活動不但令我見識到蓋爾族堅韌的生命力,更對蘇格蘭自然風光、神話傳說與交錯條紋留下深刻印象,以致於在陸續作畫的過程中,不自覺地畫了不少結合「中國界畫」與「蘇格蘭條紋」混血畫風,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
雖然處於暑期,但今年蘇格蘭高地天氣非常不穩定,幾乎每天都會下雨,萬里無雲的好天氣並不多見,英格蘭中部甚至傳出六十年來最大水患,加上道夫鎮位置偏遠,最近的小城為愛耳根(Elgin),光是為了要買一支筆都得來回三小時,由於材料購得不易,加上格蘭菲迪對自然環境保護不遺餘力,以保酒廠周邊水源純淨,所以沖洗底片用的化學藥劑皆需管制回收,因此預定的拍攝計劃有執行上的困難。不過倒也無妨,此地自然風光喚醒了我許多往日回憶,也許人在異地旅行,常常會憶起某些深藏海馬體中的片刻鱗光,以前在台北每天忙的跟狗一樣,覺也睡不安穩,來到這裡可睡的沉了,每天都做著不同情節的夢,熟悉的人事物一一浮現夢中,早上經常夢的太累而爬不起來。由於我住的屋舍正對面即是蒸餾槽,無所不在的酒香宛如威士忌深水炸彈,將我因過度忙碌而被壓抑的潛意識全給炸了出來,我甚至懷疑這美麗的大地充滿了精靈,是它透過夢境治癒了我無解的過往、撫平了內心傷痛,而不是令人沉醉的威士忌酒精。
仔細回想,除了當兵時曾畫了大批紙上作品後,大概已有十幾年沒如此專心作畫了!這十餘年來除了勉力創作之外,還要應付生活瑣事,台灣吃力不討好的現實環境,往往將社會人的時間與身心分割錯置;猛然抽離,才發現竟已被扭曲成另一個面容,疲憊不堪的我在此獲得充分休息與沉澱,這才體會,山可以明志,水可以靜心,在塵囂打滾如我,看雲望山、如閒雲野鶴的日子是如此難得。偶爾散步至屋旁古堡憑吊,或去鎮上採買食物,一眼望去盡是翠綠山丘,可愛牛羊與野兔奔跑草地,若非汽車呼嘯而過,當有身處古畫之惑。
在這如同世外桃源之處,我暫不思考任何藝術或社會理論,對於外在繽紛的藝術世界也暫放一旁,由於這裡的夜極其安靜,經常一畫就是通宵,加上沁涼空氣有助頭腦清新,每天有許多時間可靜下來聆聽心內聲音,索性以簡單紙筆描寫了這二年來的生活點滴,包括泡湯、品茗、爬山、賞花、下棋、聽濤…等我熱愛的活動所觸發之感想,並參考我個人推崇的幾位變形主義畫家,如晚明的陳洪綬、吳彬、陸信忠,清朝的周淑禧、丁雲鵬,以及中國歷朝傳統山水大家,如李公麟、王蒙、戴進、龔賢、王鑑…等人為構圖參考範本,再結合個人當地生活經驗進行變奏;畫面中設定的人物,主要是由犬儒者與魔鬼共同組成,影射了面對目前台灣混亂的社會環境,所想像出往昔文人被流放邊陲的虛構情節,以印度粗糙手工紙配合「春蠶吐絲」綿密硬筆法、蘇格蘭花紋以及金箔填補空白等手法,混雜勾勒出我心中遁入自然山水隱居的終極嚮往,可視為個人日記式的世局感懷,也可寥表多年來頗欲退隱江湖的綺想之作。
雖然「忘德賦」系列參考了古人構圖,不過皆是邊畫邊決定肉容及設色,筆觸隨著每天思緒變動,多少也有情緒上的起伏,就在這一筆一劃之間、在不急不徐貼金箔的緩慢過程中,才體會了靜心所帶來的沉默之力,進而刻畫出不曾想像過的奇異山水畫,連自己都感到十分意外;那位曾視傳統題材不夠「前衛」的我,竟在邁入不惑之年前,回過頭來重新認識古典,並從古畫中找到新的可能。雖不太清楚這可能是前中年危機的焦慮反映,或只是期望避退山林的遁逸心態,但我永遠無法忘懷,十八歲首次登頂大霸尖山、無限風光在險峰的那份感動,二十年過去了,猶記得山友曾說過的一句話,「山」遲早會送給愛山的人一份禮物,也許就是那份對台灣山岳無可名狀的感動,透過了這次難得的蘇格蘭山中隱居生活,間接造就了「忘德賦」三十二景,略表我心中那不曾消失的美好烏托邦;窗外雖老是細雨綿綿,手指畫到起繭,但能如此痛快地全心創作,也不失為人生寶貴之經驗。誠如格蘭菲迪發人深省的廣告詞所言:

一天只是舞步;一年才能稱之為探戈
(A day is a step; a year is a tango.)
一天只能走馬看花;一年方能稱之旅人
(A day is a tourist; a year is a traveller.)
一天只是心動邂逅;一年終成不渝愛情
(A day is a chance encounter; a year says love.)
一天只是個音符;一年方能譜成旋律
(A day is frustration; a year is a melody.)
一天黏土只是黏土;一年終能隨心所欲
(A day is a lump of clay; a year is whatever you want it to be.)
一日僅是靈光乍現;一年方成一脈哲理
(A day is a thought; a year is a philosophy.)
每一年,自有無限可能
(Every year counts. Glenfiddich.)

有些事必須不間斷地做才會有所獲得,透過每天持續創作,讓我深刻瞭解句中涵義,不免深感慎戒恐懼,唯有不斷自我粹練,方得清明透剔。這次駐村累積出的畫作,也許只是個人創作步伐轉變的開始;但我相信,只要持續保持一顆開放的心胸、保持洞察力的眼界,以及對某些理念的堅持與努力,人生的每一天,都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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