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埔上街 江湖賣藝人 鄧南光 攝

那是一幀高處俯拍的相片,圍觀眾人攏成一圈,屏氣凝神地將目光聚焦在畫面中央賣藝男子身上,等著看他接下來會變出什麼新戲法。光影流動間,人們不甚清晰的面容、著身的衣衫褲裙、週遭的街景、正在發生的事件,全被收攝在方框之內,靜靜地吐露關於那個片刻,那個屬於 1930 年代新竹北埔街上的片刻細節。細節之中,有樣東西特別攫人目光,百來位圍觀者中有數十位或持或戴斗笠。

這般光景,今不復見。

北回歸線橫身而過的臺灣,夏天日頭赤焰曬得人昏眩,午後烏雲攏聚,天黑雷響,西北雨說落就落,轉眼間雨停日出,雲散天青。早期塑膠雨具尚未發明時,可拿來蔽雨遮風者非笠與簑莫屬,清代臺籍文人章甫有詩云「箬笠簑衣身計足,不愁雨燠不愁風」,即詠出簑笠之用。尤其斗笠輕巧易使,炎天禦暑,雨日擋雨,遂成為臺灣百姓在戶外勞動、出外行走的生活必需品。



斗笠又稱笠帽、竹笠、篛(箬)笠,主要材料是竹子,亦有用蒲葵葉編製而成,臺語叫作「葵笠仔」(kuê-le̍h-á )。臺灣產竹,昔日婦女在農忙之餘,常會就地取材,撿拾竹葉或竹籜(竹皮,或稱筍殼),攤平曬乾備用。從山林間砍下的竹子一落落堆置厝外一角,待忙完農事與家事後,散坐在家門口聊著日常瑣事,手不停地剖開竹篾,編織斗笠,成為農村特有的景致。目前在高雄彌陀漯底里、南投竹山、臺中東勢、新竹芎林、桃園蘆竹坑子村等地,還有老師傅維持手作勞動,細細編造斗笠,零星賺點「老人工」。

一般製作斗笠的方法是將長短粗細相當的竹篾在木頭笠模上塑形,由帽尖到帽簷,細密編製成骨架「笠胎」,再將竹葉或竹籜一層層覆蓋在笠胎上方,稱作「吸笠」,最後將竹葉頂端以竹圈收束,並縫上細線固定竹葉,稱為「牽笠線」。如此即完成一頂斗笠。
桃園蘆竹地區的斗笠編織情景 編笠步驟 1943年8月發行的雜誌《民俗臺灣》封面是由畫家立石鐵臣繪製的木頭笠模











以「笠胎」製成笠形的燈罩,兼具創意與美感
桃園蘆竹地區的斗笠編織情景。
(小芬 攝)


編笠步驟



1943年8月發行的雜誌《民俗臺灣》封面是由畫家立石鐵臣繪製的木頭笠模
以「笠胎」製成笠形的燈罩,兼具創意與美感
(i 攝)






1942 年年初,一群愛好臺灣民俗與工藝的日本人,他們的身份是人類學家、攝影師、畫家等,在任職臺南歷史館的文史專家石暘睢作陪下,相偕來到被稱作「竹細工之村」的關廟參訪。當時以關廟為中心,以及鄰近的花園、田中央、松子腳、東勢、五甲等地都是有名的竹材加工聚落,使用的材料是向附近山麓地帶的龍崎買入的長枝竹,再製成斗笠、家具、工具、農具、炊事用具。

此地居民多以水田耕作為生,養豬與竹材加工大部分是婦女的副業。鄉裡的少女會向「關廟庄信用組合工房」領取木頭笠模與材料回家加工,製成笠胎後繳回換取工資,再由工房的女工在笠胎上包覆竹籜,並雇請十二、三歲的女孩使用從水泥袋縫口處拆下,染成綠、紅、白色的細軟棉線纏繞固定。一年下來,工房可以生產二十萬個斗笠,產值約三萬圓;全庄生產總量則可達五十萬個,產值約七萬圓,對於改善農家經濟頗有助益。

畫家立石鐵臣從關廟歸來所創作的版畫中,可以看到短髮少女坐在自家門前的竹椅上專心編織笠胎,身旁的竹搖籃裡坐著自在嬉戲的幼兒,在南臺灣冬季午後獨有的煦風和日底下,朗朗笑語聲從附近圍坐工作的婦女群間傳來。昔日農村婦女不分老少,手操副業,照顧幼小的勤奮耐勞身影,透過立石鐵臣細膩眼光的映照下,浮現在我們眼前。
畫家立石鐵臣造訪關廟之後繪製的少女編笠圖

畫家立石鐵臣造訪關廟之後繪製的少女編笠圖,收錄在1943 年 8 月出版的《民俗臺灣》專欄「民俗圖繪」中。















關廟庄信用組合工房女工左手持「笠胎」,待覆蓋竹皮,用棉線固定後才是右手的成品。
製作斗笠的胚料。

斗笠成品,圖右尖頭者銷往臺南中部地區,圖左帽尖較扁者銷往高雄一帶。





編製好的斗笠該如何販售?前輩攝影家張才與徐清波鏡頭下的影像提供了答案。日正當中,小販頭頂斗笠,用扁擔扛著一串甜甜圈似的斗笠沿途叫賣,生活的重擔沉沉壓在肩膀上卻仍勉力前行。或以腳踏車代步,身後掛著兩大串斗笠,賣力踩著踏板,邊放聲吆喝眾人光顧。滲著汗水的身影在路上畫出一道又一道的刻痕,日日之間鑿出討生活的莊嚴樣貌。

在斗笠小販無處尋的今日,還可以在全臺面目幾近一致的老街上,販售竹、藤、木頭製成的復古道具器物的專賣店找到斗笠。這樣的專賣店在日治時代就有,通稱為「竹篾仔店」(tik-bi̍h-á-tiàm),店裡陳設著各種竹製品,斗笠也藏身其中。或是街角那家開設已久的五金百貨行也可能有存貨,依帽型大小各自堆疊,放在店裡一隅。若問起老闆斗笠是否為臺灣製造,老闆通常答說大部分都是越南製造,本地生產少之又少,只有那幾頂賣剩的……




煙雨迷濛間,「叉魚漁荷簑,割稻農戴笠」,漁農荷簑笠是古代文人歌詠自然田園景致常見的意象,簑笠有時也成為漁夫或農人的代稱。塑膠發明之後,輕便的塑膠雨衣取代厚重的簑衣,簑衣從實用器物轉變成收藏品,逐漸遠離人們的生活,被高懸在民俗文物館或懷舊餐廳牆上。

斗笠因價廉輕便,加上帽簷寬大具遮雨禦暑功能,深受長期在戶外工作的勞動者喜愛而未被淘汰。不管是街道、田野、山邊、海濱、林間,島嶼各處都能看到荷笠人蹤,笠下沉鬱陰影模糊了農樵漁販的臉孔,踏實勞動的身影在炎天雨天底下更顯分明。











「綠竹半含籜,新梢纔出牆。雨洗娟娟淨,風吹細細香。」千里沃壤,四時雨澤浸潤的臺灣滋養出竹綠片片,一代又一代的人在竹葉婆娑拂雲相伴之下成長。竹可觀,筍可食,葉桿可成器,人們的生活裡始終飄溢著竹香。其中,斗笠取材自然良竹,經由匠人巧手編織而成,形體簡素結實,日日與常民相伴,不高調,不張揚,揉雜自然風土、材質美感、技藝傳統於一身,通過時間之流的淬煉而幽曖含光。

斗笠的象徵意義也能從1964年6月創刊,至今仍發行不輟的本土詩刊《笠》的命名過程中窺見。籌辦詩刊當時,有人提議名稱取作「臺灣詩刊」或「華麗島詩刊」,也有人提出具有臺灣特色植物的「相思樹」、「榕樹」、「鳳凰木」為名。電光石火間,詩人林亨泰靈光一閃,提議以「笠」來取名,「令人想到與『皇冠』的對比,臺灣斗笠的純樸、篤實,原始美與普遍性,不怕日晒雨打的堅忍性,也就是表示島上人民勤奮耐勞、自由與不屈不撓的意志的象徵」,獲得眾人一致贊同。由此得見,相對於璀燦奪目的皇冠,「笠」所承載庶民的、生活的、勞動的鮮明意象,以及在暴雨烈日下堅毅不撓的性格。

嘉義隙頂 清晨的竹林(柯文貞 攝)



在快速變動的現代,重新正視作為生活器物、手藝結晶、平民冠冕的斗笠,由物連結人與自然,體察其中幽微的相依互賴關係。透過影像,站在現在與過去對話,捕捉的不僅是曾被遺忘的記憶,更是存在於現實中所遺落的,關於人的生活態度和勞動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