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上集)

文:張家維 圖:張家維、朱逸群

時代進步、農村也講求效率,很難用機器取代人力耕作的水梯田,再也沒人願意為它入不敷出的收成比例付出,而逐漸棄耕。那些曾經圍繞著它的四季變化、努力競展生命丰姿、和它一起豐富貢寮山坡舞台的草花、蟲魚、鳥獸和年輕人,也逐一離去。幾年後;曾經扮演整個貢寮人文與生態體系重要角色的水梯田,已逐漸不太能用肉眼辨視,留守家園的老人家,也只能循著手上的皺摺紋路,去尋找過去那些汗滴禾下鋤的痕跡。

壬辰年農曆三月初四,好天。
高掛的布條,在藍天的襯托下像似正在進行一種神聖的儀式。

地,整好了。那天之前,不知道誰先鏟下第一鋤泥土,層層疊疊屬於水梯田與老人的記憶被翻動開了。當清涼的山溪水沿著梯田的幾何圖形,由上往下流動時,沉睡多年的水梯田醒了,預告著山坡也將隨著季節,熱熱鬧鬧地改變顏色。

這天,秧苗孵育中。陽光拉長了秧苗的身高,在秧田裡印上成長記號。五顏六色的布條圍繞著孵育秧苗的嬰兒床,保護著發芽的秧苗不被鴨雀干擾。

貢寮山區多雨,冬季濕冷的雨霧天氣會一直持續到春末,夏季山區多霧又潮濕,耕作條件不如平地。

所以,農人大多自行留種、選育適應貢寮水梯田環境條件的『五號仔』品種米。選育在地品種,可以省去需克服平地名稱響亮的『明星品種』,在這裡水土不服的擔心,在病蟲害管理上也相對地得心應手。

春末,穀雨。水梯田的驚喜。

穀雨期難得的一場艷陽天,擬步行蟲趕緊拖著背甲上一直都乾不了的水珠來曬曬太陽。第一次和水梯田相遇,總算也圓了在海邊長大的我,對山上人家種田的憧憬。今天學會了徒手撈田蚌的技巧,在看似平靜的爛泥表面觀察田蚌的呼吸孔,然後順著呼吸孔往泥裡撈去,半個手掌大的田蚌就到手了。老人家說這裡還有鱔魚、泥鰍等許許多多水田中滑溜溜、擅於躲藏的高手,人回來了,它們也就回來了。

老人家也許糊塗了,人來了,受驚動的蟲魚鳥獸逃之夭夭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回來?你手上的大田蚌它們不是回來了嗎?老人家笑著說,人來了、它們就回來了的道理就藏在這片被遺忘過的山林中…。

我們也許離開自然太久,面對陌生的山林田野就容易顯得不知所措。多山的台灣,在過去農業時期,貢寮的農人們順著地形條件的限制,在山區低度開墾耕作,形成一階階梯田,再利用水圳導引山澗溪水入田,形成水梯田耕作水稻。水梯田的蓄水功能,延緩了山區小溪湍急入海的時間,在山林中串連成一個個保水濕地,提供水中生物一個平緩的棲身環境。生物聚集越多、共生及伴生的物種網絡就越廣、生態也就越豐富。水梯田成了溪流與森林生物的生命史中,重要的生態循環補償場域。在這片土地上生長、耕作的人也是這場域的一份子,從來就分不開。

老農人平凡的農事道理,卻有不平凡的生態永續智慧。

秧苗長大了!呼朋引伴鏟秧苗。

耆老為我們示範解說鏟秧苗的訣竅,我才知道原來鏟秧苗還有區分左手秧以及右手秧,我想這是為了珍惜秧苗的一種秩序、是友善作物的禮儀吧。

儘管耆老知道我們只是遊戲式的體驗,他還是不忘叮嚀小朋友說"種田很辛苦、要多用功念書"。農村的長輩辛苦一輩子拼了命也要把子女往外送,不願意後代子孫再受苦,現在卻有一群外人攜家帶眷的往農村跑,不知道老人家怎麼看。

唉喲!唉呦!我的腰。七手八腳佈田天。

佈田(插秧),算是首次讓我們這些山寨版農民可以獨立下田的工作。耆老詳細示範方法後,就再也管不住我們的七手八腳了。這是一項令人雀躍的工作,除了赤足體會泥巴黏腳的冰涼快感外,還有隨時要提防被滑過腳底板的泥鰍,搔癢出一陣陣驚嚇的刺激。當眼前嫩綠色的秧苗逐漸填滿土黃色的田地時,回首一株株佈下的收穫希望,成就感馬上淹蓋過腰痠。是的,插秧也讓我重新定義彎腰的道理。

就是這種跌坐泥巴裡的暢快感,讓老人家緊繃嚴肅表情也融化開來。在年青人口愈來越少的農村,老人對我們這些願意踏進田裡的新血,展現竭誠歡迎的態度,也熱心指導。

一上午的插秧過後,相較右圖,老農安靜、專心插秧後的整齊成果,我們吵吵鬧鬧、七手八腳亂佈一通的不正經插秧法,果然馬上反應到田地上。除了每束秧苗數量不一、排列組合東倒西歪外,還有一部分的秧苗都快被插成沉水植物了。

等你們離開後,我會再稍微整理一下…耆老淡定的笑著說。

耆老留下來調整我們的不正經插秧後的結果,就像土地包容著我們的蹂躪一樣,最後總會有一套復原的運行方式。被我們攪和踏濁的泥水,在還沒等到黃昏日落前就已經清澈見底了。俯看田地裡伴隨著秧苗排列的腳路,秧苗扶正了,卻還是可以一目了然我們初次耕作的歪斜記號。

田佈好了,期待秧苗健康成長,收穫那一天從現在開始倒數算起。

插秧前還吃力擺動長長尾巴,移動著圓滾不成比例身材在水梯田內穿梭的蝌蚪,喝梯田的水長大,一轉眼就變成曲線苗條、彈跳自如的青蛙。還有更多守著山、守著梯田共生的多樣生物,都即將伴著秧苗,在這裡譜出各自精采的生命之歌。

五月,立夏。

初夏的陽光顯影出蝗蟲躡手躡腳,躲在葉片後偷窺著黃腹細蟌愛的進行式的模樣,它自己也成了別人的目標。休耕多年的土地,養分一下子全部釋放開來,水稻葉已經茁壯到足夠承受蝗蟲和黃腹細蟌停在葉尖上的重量。

既然是友善耕種的無毒環境,成長的當然不只水稻而已,還有它們和我們。

夏季的水梯田裏熱鬧非凡,生物也都沒閒著,在有限的生命周期內努力完成繁殖的任務。空氣中花香、蟲鳴、鳥叫絡繹不絕,一場場費洛蒙驅使的求愛爭奪戰,正熱烈地上演著。

眼明手快,挲草抓蟲去。

生長週期快的生物,在這場土地養分的爭奪戰中占了上風,蝶類幼蟲靠稻葉把自己養得肥滋滋地,化蛹變態前仍不忘剪黏稻葉,為自己建造舒適的搖籃。牽牛花越過田埂繼續茂盛、野慈菇和稗草早已悄悄結果、鴨舌草以及其他水生植物不管向上或向左右發展,都有一套驅使本能的生存戰略去開疆闢土。

不用農藥以及除草劑來消滅水稻以外的生物生長,就得勤奮地徒手抓蟲、挲草,盡力保護水稻的生存空間,這也是友善對待土地的人為管理方式。

大雨過後,巡田水。

水稻依賴水,梯田內的水過多或太少,都會直接影響著將來收穫數。今年長長的梅雨季從五月下到六月初,緊接著颱風季節,帶來連氣象局都得不定時更新資訊的莫測雨量,也考驗著農人治水的能力。

每一畝梯田都有一個調節水量的缺口,用來控制水位高度,出水處的石塊,成了控制出水量的水閘門。乾季水量少時就墊高出水口,以維持蓄水量;遇到連續下雨的雨季,一個出水口來不及宣洩過多的雨水時,也會適時增加出水口來因應。順著地形和氣候的變化管理水文、運用水資源,是農人勤勞巡田水的經驗累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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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水梯田友善耕作小農楊振鑫(阿先)、人禾環境倫發展理基金會http://www.eeft.org.tw/

作者簡歷

姓名:張家維

個人站台:wei5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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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經歷:自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