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楊哲一
土地根源
從小在宜蘭長大,成長的過程中對於各種災害並不陌生,尤其是地震與颱風,印象最深刻的是學校的地震演習與颱風警報。每學期的地震演習,場地在教室內時,依稀記得同學們帶著莫名的表情蹲坐在桌角和柱子旁的畫面;在戶外時,我們都帶著遊玩的心態,到某指定的地點集合,安靜的等待時間的過去。颱風來臨時,自己總是會先行預測是放颱風假呢?還是準備打掃家園呢?就這樣它們伴隨著我的成長過程一路走來,印象鮮明,成了我的根源——不再只是單純的一種回溯。
  從小我是個球員,生長在宜蘭二結鄉下,生活重心多是在練球,每當練完球後,我就會開始四處遊玩,喜歡赤著腳、打著赤膊,遊走在泥土、稻田與小溪之間。由於對美術、繪畫與攝影有所興趣,高工時毅然決然的選擇建築科,在這期間受到教練與導師的鼓勵,我利用練球剩餘的一點點時間念書,這才開始進入真正的求學階段,日後逐漸走向環境科學的學習領域。
  上大學後沒多久,九二一大地震重創台灣,土木工程系的老師紛紛去救災,還沒上到課,就停課半學期,當時許多學長都去松山「東星大樓」拍照記錄,不曉得什麼原因,自己也迷迷糊糊的去了現場。那倒塌的大樓與混亂的現場,在我的眼前停留許久的時間,遲遲無法清理,那影像至今仍然鮮明未退色,清晰的烙印於我腦海中。這是斷層台灣上,崩塌進我記憶的第一張影像,自始至終也無法相信那驚人的力量是──無可取代。
  現在我喜歡的是仔細觀察自然與人為的平衡點,探究土地上經過人為加工製造而轉變的題材,例如:城市地景、集合住宅、工地、道路、橋樑、災區、擋土牆、農舍、礦場、水泥廠……等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戶外視覺經驗,都是我主要關注的對象。從自身背景與生活環境去感受,利用攝影媒材來執行環境藝術的創作,使批判性的寫實影像,重新詮釋環境變遷衝擊的概念,以關懷土地、參與公共議題,目的是希望喚起人類對於這塊土地的省思。
八八水災之後,我開始利用大型相機,進入八八水災及九二一災區中拍攝,試圖抽離情感,更精細的刻劃──習慣被遺忘的災區地景,將遺留下的特殊幾何形狀轉化成山水畫一般情境,提供觀者:藉由欣賞「殘缺山水」背後的故事,感受這一股無聲的力量。至目前為止,曾深入過南投集集鎮、嘉義梅山鄉太和村、高雄六龜鄉(寶來村/新開村)、桃源鄉勤和村、甲仙鄉(阿里關村/小林村)、茂林鄉多納村、那瑪夏鄉(南沙魯村/瑪雅村/達卡努瓦村)、屏東林邊鄉、佳冬鄉、來義鄉、台東太麻里嘉蘭村等災區。 



那瑪夏南沙魯村河床上的遇難者新墓



太麻里嘉蘭村被土石流掩埋的房子與道路殘骸



那瑪夏民權國小的籃球場與司令台

台灣天路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災區是——「那瑪夏」──打從第一次遇見它開始……
  我發現每一次進入「那瑪夏」,所走的路都不一樣:因為它一直在變動。看見自己的日記是這麼寫的──「我走進這唯一的路,像是來到台灣最遙遠的地方,眼前的這一幕,超乎自身的想像,像是「台灣天路」一般。下切百公尺的便道,兩旁佈滿崩塌地與土石流,還有災後的建物殘骸,彷彿置身一個超時空現場,此時我開始懷疑這是台灣嗎?很長的時間裡,我是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山區,不斷的觸碰每一個無法想像的場景,直至太陽逐漸落下,天色由亮轉黑。在「那瑪夏」,巨大的土石流吞食了這村莊,露出地表的是學校屋頂、破亂的房屋、殘缺不堪的車體,還有部落的圖騰,這裡像是被遺忘的國度,毫無生氣,沒有人知道這裡是哪裡。」
  那段路讓我瞭解到——原來在台灣不是所有的路都是柏油道路。
  記得有一天,卡努瓦村(民生社區)「咪咪麵店」老闆娘紅著眼眶說:「有時候想想,都沒有路真的很難過,如果一輩子都沒有路,不知道該怎辦才好!這裡面有這麼美的社區跟風景,為什麼政府不再修這條路呢?每次一下雨路就斷,斷了再補,補了再斷,這樣修修補補,路永遠也不會通。」在台灣,原本我以為有柏油路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沒有想到在這裡,它變得那麼遙不可及:是別人一輩子的夢。




小林段被沖毀的溪底河床便道





甲仙鄉小林村之台灣天路



甲仙鄉小林路段之斷橋殘骸



甲仙鄉小林路段崩毀的護坡

危機轉機
「八八水災不是危機,而是轉機。」
從民權部落長老口中說出這句話時,我只能用「驚奇」來形容--尤其從災區人民口中說出時。透過說明,我終於能瞭解長老的想法,他提及如果能將災區規劃成災區博物館,利用這次水災的曝光度,帶領遊客進來,或是訂購我們的水蜜桃,也許危機會是轉機,他說:「我們是台灣第二大水蜜桃產地ㄟ!」但大家卻都只知道拉拉山。
另一回,我在自助餐店碰見了曾姐,鄒族人,在這次風災前,她是瑪那灣休閒山莊的老闆,經營住宿、露營、烤肉、戲水等度假區。現在則一切都消失了,還負債千萬,在她緩緩述說的過程中,淚水已經填滿眼角…。她說:「一切都過去了,至少跟其他人比起來,我們能站在這裡,已經很感謝神,也許危機就是轉機。」她現在靠著工作來忘掉傷痛,同時開設民宿、早餐、自助餐店,也種水蜜桃,又在鄉公所兼差,讓自己忘掉自己。
曾姐說:「那時候我每天都睡不著,吃很多安眠藥,又不敢讓在讀書的女兒知道,只好每天祈求神能聽見我聲音。」我問說:「那現在呢?」她輕輕的回答說:「我只能相信,危機就是轉機,至少現在我每天都在成長,多活一天都是賺到的。」我很佩服曾姐面對一切的勇氣,還有她努力不懈的精神,徹底的詮釋生命的力量,我跟她說:「你是我學習的對象。」
在她述說經歷生死關卡的故事後,我深深的感受到:「命運——是在災難中堆疊出來的。」
無盡結束
  兩年過了,許多八八災區回歸自然,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大地博物館,走進災區現場,看見的不是清理過後的痕跡,而是青草從被土石流淹沒的屋頂中冒出頭來──長得比屋頂還要高。這一切彷彿是「新生」,看似沒有改變什麼,卻什麼都改變了,青山美景依舊,只是事過境遷——我們將開始忘記許多過往的記憶。
災害過後我探索到這「自然」與「不自然」崩解過後的痕跡,造成建築物的傾斜、崩落、淹埋、懸空等超現實的遺留,使我想起泰戈爾的一首詩:「在耗盡之後終結的,是死亡;但在無盡中結束的,才是完美。」也許這世界就是不斷的回歸與新生,無盡中結束,本是大自然完美的歷程,我們無需害怕,只有讚嘆!
我時常提醒自己,不該將自己的作品建立在災難之上。那不是我應該做的事,也不是我想做的事,更無須在多年後點醒那些受傷民眾的痛,影像存在於現實,仍然具有極大殺傷力。
「對於後災區的影像意義,該出現的是醒來的意識,而不是緬懷。」
災難的當下,我們應該遠離現場,接收資訊,並逐一的釐清對象物;反而不需要馬上進入現場,干擾救災。無論是報導、紀實攝影或攝影藝術創作,近期的八八水災、四川、海地、玉樹地震、日本海嘯等,在災難過後,我們已經接收到太多視覺力量極為強大的影像,而這樣的影像已經將攝影記錄的本質發揮到淋漓盡致。
身為一個攝影藝術創作者,相對會做的是去質疑「攝影」的本質性(也應該去質疑),同時釐清它的唯一性與辨識度,甚至是歷史上的定位。當人們開始遺忘那曾經的現場後,這個偉大的現場出現了甚麼樣的變化、在述說何種故事、給了多少的思維空間,同時了解我與它的關係。因此我會選擇客觀的借用現場,心無旁鶩的聽由它傳遞訊息給我,透過自身的轉化,然後產出作品,並期待「作品」說話。
就此開始——它是它,我是我,不再認定我為它做了什麼。
拍攝八八水災後災區的影像已經一年多,前前後後也不知道進了災區多少次,每當在災區撞見驚人的場景時──
我總是先問自己一句話:「楊哲一,你在哪裡?」
  接著再問:「這是台灣嗎?」
  「這是你生長的地方嗎?」
如同災害的記憶一樣,我也曾經失去、迷失、害怕、惶恐、失落、無助過,我曾經懷疑過我自己,但我始終不曾質疑過這塊土地,現在我終於理解為什麼我會喜歡它?因為「災區——教我知道我在哪裡。」
「而你,你在哪裡呢?」




2010小林村


那瑪夏南沙魯村土石流淹埋的屋頂與新生的青草



嘉義梅山公田部落崩落的新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