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舉這張照片
有記憶以來,那始終停靠在巷子右邊的綠棚小攤,是位賣地瓜的老人經營的;左邊的洗衣坊,路過總會飄過鼻端幾縷洗衣精香;巷的中段,是我閉著雙眼不必數步數也能到達的一間老舊公寓。
推開鐵門,狹小的梯道充斥灰塵味,四樓的大門一開,我每回從不曾遺忘父母的叮嚀,要對著屋裡大喊:阿公我來了!
阿公喜歡坐在客廳古舊的椅上,沙沙作響的電視機亮著光,除非颱風天否則不會關上的陽台門外,可以看見他親植的暗紫蘭花搖曳。
他常常一時興起,拉著我和妹妹一起做電視上的有氧體操,爸爸總在一旁呵呵笑著;晚餐過後的八.九點,陽台的茉莉花香會幽幽傳來,他會踱步到外頭,摘幾朵進屋裡給我們欣賞;國小時他教會我跳繩,我跳的正樂,想喚阿公,驀然發現他靜靜睡著了,於是我摀起嘴,溜到一邊去寫作業;有次被堂哥欺侮了,他生氣的趕堂哥回家,回過頭卻淺淺笑問我要不要吃糖。
盡是些平淡溫柔的生活,所以命運忌妒了嗎?
不知何時開始,他的身體越來越糟,甚至幾次住進了醫院。聽爸媽說,他身體出了些沉重的問題,其中一個問題,壓得我心也沉沉的。
癌症末期。
他忘記事情,忘記了人。有一回,他問媽媽,爸爸結婚了嗎?他會笑著問我和妹妹的名字。他會拍著我們的頭,說著:你們都好可愛,我以前一定看過你們。
我總別過頭去吞下眼淚,然後揚起最燦爛的笑容對他道:阿公,我來了!
我升上國二,他卻再也無法下床走動,有日我如往常一般去看他,發現他消瘦的如風中殘燭,彷彿我只要說話大聲些,他的身體就會化煙塵而去。我很害怕,但什麼也記不得的他,卻伸著顫抖而不自覺的手去抽出抽屜裡的一張衛生紙,細細的折起來。他折得很精緻,成形是一看來普通的長方形,他舉著雙手中的東西,一雙蒼老殘弱的瞳孔,竟映著窗外金烏燦爛,流芒四溢。
他說:這是護身符,可以保佑平安,要收好。
那天後的幾個禮拜,他在夜裡默默離開了。
我後悔,為什麼那天只記得要拚命藏住臉上的震驚和心疼,怕他看到也會傷心,卻不去握那早已不堪一握的雙手。
我曾嘗試用衛生紙折出長方形,然後才恍然驚覺,我是折不出那護身符的味道了。
站在巷口,彷若望見小小的自己奔進巷深處。我想,我會記緊那日那雙眼睛,那期待的語聲,還有那些曾經的曾經。
晚風輕撫過眼前氤氳水霧。
眼前,是一處平凡小巷,是一味清甜淡澀的回憶。
2018年01月04日拍攝於 新北市板橋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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