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方向

文/簡永彬

幾年前記得曾看過一部電影,是描述美國一位小學英文老師,他很努力想要寫成一部小說巨著,不過偏逢惡運,接連與老婆離婚、每日慌忙過日、不知所措。朋友見狀,邀他一同去體驗「最後一次單身之旅」。他是一位紅葡萄酒達人,所以就決定往加州納帕產區一遊,途中,當然電影情節必是曲曲折折,我想說的是,當他極度陷入低潮恐慌之際,腦中突然浮現倩人的姿影,他鼓起勇氣回去找她,電影旁白就變成他的回憶口述(他成功寫了一部小說,並被拍成電影),記得其中一句:「幸福有時會轉彎……」的確,這種感受與體會很像攝影,你對作品的了解與感動,在不同的時刻,似乎也會轉彎,它就在那裏,端看你如何去解讀它。作家對他自已創作的作品,往往寄與重情,但我也時常在想,一件作品出世,就像嬰兒誕生,終究會成長,他會脫離作家的臍帶,而由更多的解讀者或觀者來詮釋他們的感動,這就是「藝術」,不是作品的強弱、好壞,而是作品獨立與他者「對話」,是「心」的層次,可能再私密不過了,不需向人交待。

回顧我個人例子也是如此,1987年我創立了「夏門攝影藝廊」,我滿懷個人理想,身上無形揹起巨大的責任,往往把家庭的重心擺在一邊,每每想到自己的小孩,在成長過程當中,並無法得到父親專心的完全教導,陪在一旁,變成我不敢回想的惡夢。1990年夏門攝影藝廊結束後,到國立藝術學院待了一年,學校體制不適合我的個性, 計畫結束後就離開。1992年我與太太李麗芳共創事業,從此就成了攝影界的逃兵,一晃就16年。我把所有以前收藏的攝影書籍,給了當時一位助手,我的器材散落各朋友處,只留下以前所有展出的海報及印刷品,這些東西跟著我東搬西移,我估計超過十幾次,有的淹過水,大多發霉陳舊,卻都是我當年的心血, 現在看到這些印刷品的確像古文物,有些還落腳在二手書店,高價待沽。

2002年是我個人心態轉換的一年,數位影像再次勾勒出我對攝影觀看的熱情,數位影像所能帶給我的震撼,以及透過數位掃描、高品質細緻階調的噴墨列印,給予我很多想像及啟示。我嘗試用我第一部 EPSON4870掃描器,重新來檢視我自已的作品,就好像我重讀一本我己經讀過的書一樣,畫面停格在以往的時空,這些以前親身所投入的空間場域,如幽靈般的喚回記憶,重新給予豐厚的影像語彙,如同新的創見; 以前所未看到的內斂意含,在數位掃描後製的階調噴印,如同聽到一首新編的詩歌,令人悅耳動聽。那種音律,如同發現神祕的天籟音符,是一種幸福的感動,這種經驗的再造是一種「對話」;是沉澱己久,在自己體內被遺忘的聲音。對於這樣的體會,如同革命

酒室風情,鄧南光/攝,1950年代。

般扭轉我曾未有的思維觀看,以前可能拍的很多卻看見很少,看得見與看不到的意念,可能只是一個邊界(border)的臨界線,重點在於用心去發現,去開發(expolosure)屬於自己內在一面窗或鏡面而己, 可能是一句文學性字詞,也可能是剎那片段的詩意,總之,那是一種「態度」,是驗證自已生命能量、不斷累蓄、不斷脫殼,自我核心價值的觀照,無法偽照。

2006年起我重新蒐整、數位掃描鄧南光張才一生作品,這種體驗更深。二位大師都是台灣紀實攝影先行者,鄧南光浪漫又倜儻的個性,才能拍出如「酒室風情」優柔中帶有一絲哀愁的酒家女之美;張才傲骨不驕飾的直情,才能拍出原住民雄昂自信的容顏,另外,凝視街頭小人物身姿並且拾影記錄,更顯像張才慈悲的心懷。他們都用一生的心血去灌溉台灣攝影文化的重要的良田,尤其又身處政治混沌的年代,那種勇氣,這種捨我其誰的霸氣,是現在年輕一代所缺乏的豪邁。

排灣族青年,張才/攝,1948,三地門。

三地門蹲坐哺乳的少婦,1950年代。↗

↑彭瑞麟(右)與恩師石川欽一郎合照,1926,台北。

↑彭瑞麟(前中)與學生合照,1930年代,台北。

另一位也與張才、鄧南光同處日本1930年代,新興攝影運動奔馳的時代,他是彭瑞麟,第一位從東京寫真專門學校畢業的台灣人。1932年他以全校第一名畢業後回台創設「アポロ寫真館」,成立研究所並教導台灣人寫真的技藝,他打破傳統師徒式的迷思,新民報譽他為「宛如寫真界的革命兒」。他是石川欽一郎的學生,他努力想做「台灣第一」;目標是入選東京帝展台灣人的「第一者」,可惜雄心未志,這個夢,被陳澄波打破。當他萬心皆灰之際,石川先生幫他轉個彎,介紹他認識當時是東京寫專的校長結城林藏。彭瑞麟最後達到多項「台灣第一」,

漆金寫真-太魯閣之女,1938。

台灣現存唯一一張國寶級作品「タルロの女」(太魯閣之女),是己絕傳的「漆金寫真」技法;十九世紀末所流行謂「古典寫真工藝」(Pigment Print)的非銀鹽作品,他另一張「靜物」作品,也是台灣第一張,由三張黑白玻璃乾板,疊染三原色(YMC)顏料而成的間接天然色彩色作品(Tri-Color Carbon printing process)。之前研究者,或許己發掘二張同底片但不同色調的作品,但不了解他的技法,直到我在整理他的遺物文獻時,無意從一個相框背板後面,發現另一張同底片但染色不同的三原色作品「靜物」,從自製紙張溢出三原色的染色膜層,才確知是用三原色炭墨轉染彩色印畫技法(Tri-Color Carbon printing process)疊染而成。

三原色印畫法之作品-靜物,與三張玻璃乾版片,彭瑞麟/攝,1930年代。

金淼照相館,1950年代,楊梅鎮。

同樣例子,也發生在整理「金淼寫真館」吳金淼、吳金榮兄弟的身上,他們是楊梅地區傳奇性的人物,號稱「楊梅三怪」。(楊梅有三怪:賴子(孩子)畜大唔討(不娶),妹子(女兒家)畜大不嫁,豬子畜大不賣。)1994年,當地文史工作者為了護廟保山救樹搶救行動,成立了「伯公山自救會」,間接認識吳金榮老
生,從老先生手上發表了二百多張作品,結集出版「回首楊梅壢」一書,書中有提到:「……孤僻而又節儉到近乎吝嗇的生活操守,是旁人對他的終結印象……」要令老先生再拿出一些作品似乎是一件困難的事。最後吳金榮癌末病危之際,尚不忘娶嫁繼承大事,最後收堂兄之子吳榮訓做為義子,繼承他所有家當。

2008年我接受名嘴胡忠信的電台專訪,有提到整理鄧南光一生底片的始末,吳榮訓先生有聽到這一段訪問,對我有印象。2009年我受客委會委託,蒐研整理客籍攝影家計畫案,打電話給吳先生,才知老先生過世之後12年,我是第一個人,再次打開吳金榮先生的卧房。依稀記得打開卧房時,陣陣霉味撲鼻,陰暗的光線從厚重的窗簾,斜透射到牆上掛著吳金榮先生的遺照,似乎淺淺向我斜笑。頓然想起,他很像小時候,我時常看到電視播出「勞萊與哈台」默片喜劇中,那位瘦怯的哈台,我內心會心一笑。我告訴助理們,向他雙十合拜,第三天,我找到壓在最底層,上擺雜物一堆的玻璃乾板底片,共七百多張,令人振奮。合計三天來,共發掘整理出一萬多張老照片,數量之多及珍貴的影像內容,令人肅敬起來。現在回憶這幾年來,整理台灣攝影文化發展的脈絡,及各階段突出性代表人物的作品,雖然辛苦,有時根本撲個空,找不到人而東奔西跑,意興闌珊之際,突然得到一個貴人相助,找到想研究的對象,這意外的感動及喜悅,無法言表,「羅訪梅寫真館」也是一例。

錫福宮重建正殿昇樑紀念,吳金淼/攝,1948,楊梅鎮。

客家婦人,吳金淼/攝,1930年代,楊梅鎮。

今年8月,我在國美館「凝望的時代」展序論文中有提到:「以當代的展示意境,建構重建另一場景,期許建立一種「對話」;彌補各時代轉進中所遺落、碎亂的時代意念、符號的集體記憶。」事實上,就「策展」本身的過程,就是一種觀看的位置,企圖引導觀者投入被觀者(老照片)中的情境,進入每個個別觀者自己觀感的想像。這也是我今天要講的重點「心」的方向,在個別自己或大環境中所能感受到的氛圍或許有別,我總希望,從這塊土地所僅留珍貴、稀少的影像符號去解讀、凝想那個時代在轉換前進中,從大的時域空間到小至個人的身體場域、時間跡痕,三度空間所交融的「凝望」;他並不拘泥於限定的對象,「對話」無所不在,是每一個你和我,在尋找攝影晝面(複製的幽光)轉角間,你找到「對話」、在觀看老照片中,你可能找到失落於一角,觸發著你挖堀,深埋在自己心田那恆久己有的記憶,這也是對話的「開啟」,最後與大家共勉之,在建國一百年找到屬於自己「心」的方向。

凝望的時代展覽,2010,國美館。

延伸閱讀找尋台灣攝影軌跡

鄧南光影像紀念館

受彭瑞麟Gum Print(重絡酸盬明膠轉印法)作品影響,開始嚐試古典攝影工藝技法的試驗,個人初階的試樣作品,尚待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