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台灣的樣貌,拿起窯的放大鏡,凝視我在高雄走過的地方。

八卦窯、龜仔窯、柴燒窯,遙走,向 南 窯 走

遙 走,向 南 窯 走

文、圖/劉復瑋

之ㄧ【高雄市X中都唐榮磚窯廠】- 錯置幻影的美麗

拎著包袱在高雄公車總站前來來回回,殷切地在琳瑯滿目的公車站牌中,找尋一輛能帶我飛到唐榮磚窯廠的魔法公車。

眼花撩亂的數字與站名吃去了大部分的記憶體,剩下的容量只夠用來回憶那膾炙人口的兒歌歌詞。「嘟一聲!嚇了一跳,閉眼跳上去,一開眼看看左右,正在公車裡。噗噗噗,經過高樓,又到愛河邊;噗噗噗,經過陸橋,又到隧道裡。多奇怪種種東西,向後飛過去,我以前好像見過這些怪東西。」音樂播完了,韻律的搖擺也隨即停止,於是我跳下公車,站在不熟悉的中都街口。

拿出老鼠的敏銳,東聞聞西聞聞,搖頭晃腦左顧右盼,找尋台灣僅存不多的八卦窯。一時之間,某種龐然大物印入眼簾,頓時我呀然驚恐!似乎這一段時間,高雄也蓋101了!

神定,我揉揉眼睛,按下重新整理的按鍵,我的腦袋需要一些務實的更新,讓作業系統為眼前的景象做個合理的判斷。

沒錯,這是中都唐榮磚窯廠的南、北煙囪,令人極度迷戀。

中都磚窯場是高雄市唯一的國定古蹟,其中的八卦窯又稱作霍夫曼窯,是一種非常大型、如同運動跑道的橢圓形窯體,可以不停地供火,未燒的磚一邊準備進窯燒製,冷卻的磚則從另一端被搬運出來,就像一座不間斷的大型工廠。

這座美麗的窯在時代的光速中倖存下來,竟是如此斑駁孤立,好像被擺錯了位置,人們保留了它的身軀,卻忘了如何與它互動。試著想接近它,只能被一層鐵網隔在後頭。只能將巨大的窯,縮進一張小小的底片當中,我知道,這大概是我唯一可以帶走的。

之二【高雄美濃X菸樓陶藝】- 共生的載體 

漸漸習慣高雄天氣的矛盾與衝突,雨衣和太陽一起艷黃著,我在美濃。

駕著單車輪子滾動的韻律來到了菸樓陶藝。不見印象中綠藤遍佈的老菸樓,陽光下,雪白的新菸樓有如曝光過度的殘影,讓我誤以為自己已疲累到產生幻影,遇上海市蜃樓的地步。原來,舊菸樓已在甲仙地震時傾圯,這新煙樓是後來建的。對於我的遲來,心頭感到一陣可惜,淡淡的菸葉香氣瀰漫,蓄含沉靜的哀愁。

菸樓陶藝的主人鍾建志——阿志大哥,有著一股樸實的靦腆,是土生土長的美濃人。來訪之時,阿志大哥正用柴燒的茶具與來訪的客人品茶。

柴燒陶的表現,多是不上釉彩的(2:進窯燒之前,不在坏體表面上發色的釉料),作品的色澤產生是因為當陶土燒到高溫時,坏體受熱變軟,這時木柴燃燒的落灰就會吸附在坏體上,形成了特殊的落灰效果(也有人稱作落灰釉),沒有附著到落灰的面,則可能會留下火痕,或是保留土的原色。柴燒陶版鑲嵌於草地,像木,然那無可預料的落灰,卻悄悄透露著它的不俗。

沿著踏入後院,盤髮的阿姨拉著二胡,正在「對窯彈琴」。聽音樂的窯或許也像聽音樂的牛,更能夠產出不凡的作品。

我小心翼翼不打攪地繞到窯邊去,手摸著窯體,充滿南方陽光的熱度。這座窯的窯門之小,竟襯托出我的體積之大!「這就是避免越燒窯越胖的設計。」阿志大哥笑稱。

昔日菸樓之火燻著煙葉,今日菸樓之火燃著陶業。「先有菸,還是先有陶?」我試想著這個有趣的問題。一路上,走過太多「式微」,見著許多愛地方的小人物努力地用他們的方式,轉換產業,維繫傳統。而這裡,是美濃菸樓的餘溫促成了陶的生根,還是美濃陶的客家本色守護了菸樓的風情?在阿志大哥的心裡,這不是一道單選題,一如柴燒之美,沒有標準答案,火候對了,就有動人之姿。

之三【高雄縣大樹鄉X三和瓦窯】

一、距離的中間

向南。對我而言,陌生的方向。隨著南迴鐵路匡噹匡噹繞過台灣的尾巴。

火車像奔馳在跑道上的田徑選手,心無旁鶩,顧著一逕地往前衝,將高屏舊鐵橋的壯觀落在後頭。數著弧形結構,一共二十四座,堆積起過去遊子跨越高屏縣界的鄉愁。如今,經歷兩個颱風的暴虐,五節橋拱跌落高屏溪所產生的缺裂,像是傳統與創新之間,始終難以定義的距離。眾多份子或團結、或牽絆地試圖跨越,像一場三十人三十一腳的遊戲,靜待終點的來臨。

正當思想還落在意識型態的想像時,我的腳依舊非常務實地慢慢縮短我和三和瓦窯之間的距離。終於,一片磚紅映在我的視網膜上。神經細胞還在計算傳遞的時間,我的大腦來不及判斷,這樣的潤紅,象徵的是歷史的紀念,當代的復興,還是落在這距離中間的曖昧?


二、回龜

相對於磚之紅,天的蔚藍也沒有一絲含糊。三和瓦廠的龜仔窯像隻慵懶的大烏龜,炎炎烈日下蜷縮在殼裡避暑。如同孩子們拜訪木柵動物園,一定要去給大象林旺夫婦問好;年近百歲的龜仔爺爺,亦是來到高雄縣大樹鄉必須親聞的寶貝。

昔日磚瓦產業鼎盛之時,三座龜仔窯不眠不休地交替輪燒是一種常態,裊裊上升的熱度,緊逼著太陽只得跟著窯煙越升越高。龜大哥們個個灰頭土臉的形象,也成了台灣精神的正字標記。

龜仔窯是台灣最早窯爐的形式之一,在中國叫作饅頭窯,台灣北部則習慣稱為包子窯,可見咱們民以「食」為天的本色。不過無論哪一種稱呼,大抵都是從它圓凸凸的身型得來。

試著不驚動龜大哥的酣睡,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大烏龜的肚子裡。磚瓦的土坏(未經窯燒的坏體)排了一半,據說一窯有將近三十萬片的容量。這些土小子想變成紅孩兒,需要經過大約六個月的時間;撫著一磚一瓦美麗的紅色霓裳,該為它們的堅毅感到驕傲。陽光從窯孔篩進來,大烏龜頓時有了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提醒我其實牠一直醒著,隨時隨地等待著復甦。地上灑滿了稻殼,這種引火快速的燃料,是龜大哥最愛的開胃菜;我伸手抓起一把背包裡的爆米花,與龜大哥共享這場午後的茶宴。

廠外未進窯的磚有秩序的疊放著,燒成的它們大多為修復古蹟貢獻自己,讓許多老建築能用原來的容顏,繼續訴說古老的故事。

我閉上眼睛,讓想像的線條勾勒起一座樸實的紅瓦厝,以及曾經住在老屋裡——那美麗的姑娘。

三、窗裡的姑娘

姑娘隔著梅花花窗,從鏤空的小洞羞答答地往外窺著。陽光下站著媒婆領來的少年郎,屋內則燈光昏暗,可說是少爺在明,小姐在暗。中意的話跺跺腳,不喜歡就用力敲敲桌子,這是她和媒婆之間的暗號。不過今天,她遲遲做不了決定,老是這樣霧裡看花讓她有些吃力,只好找著看阿凡達時戴的3D眼鏡,想要看得更清晰。媒婆等不到回應,急了,只得靠近窗邊,悄悄地咕噥:「所以……小姐妳……」

「所以……小姐妳……再來看看這邊……」替我導覽的吳大哥,用他敬業的聲音打斷了我,我依舊站在廠房裡,既不是窗裡的閨女,也不是窗外的公子,當然,更不是點著痣的媒婆。

古代黃花閨女不能經常拋頭露面,必須仰賴媒妁之言取得好歸宿,這帶有花開富貴之意的梅花花窗,就像男女之間的安全防護罩,朦朧了愛情。

「除了梅花花窗,像柳條花窗代表的是人和。」吳大哥繼續說明。早期大家族的兄弟姐妹較多,會將柳條花窗裝在三合院,希望子孫和樂以對,不要斤斤計較或爭產。

此外,類似古銅幣造型的金錢花窗,象徵的是權利和富貴;龜型花窗表達長壽,適合裝在長輩的窗戶上。在三和瓦窯,這些建築藝術形式被轉化成小巧的磚瓦文化商品,像是杯墊、名片插等,放在「磚賣店」裡,持續吟頌著傳統的文化意涵。


接著,吳大哥說要介紹瓦當和滴水給我認識。我猜想,他們大概是武俠小說裡的英雄人物:一個擁有金剛手臂,能將瓦片個個擊破;一個矯捷身手如燕,拿手招式蜻蜓點水。正煩惱該怎麼他們過招時,只見兩人早已老神在在,悠哉悠哉,趴在屋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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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露相!其實,瓦當是正圓形的瓦片,位在所有屋瓦堆疊的最底部;滴水則是倒三角型的,置在兩個瓦當之間,具有引導雨水的功能。而無論是瓦當還是滴水,經常都以家族的姓氏或徽記作為藻飾。

仰望屋頂,屋瓦一片鋪上一片,未用任何泥灰黏著,竟如此穩固;低頭,綠油油的小草葉從紅磚堆中鑽出頭來,像是宣示著這些台灣建築的老智慧,要在新時代中吐露它們的生命力。直視,瞥見三和瓦窯第三代窯主李媽媽,與廠房裡的員工一起辛勤地工作著,絲毫沒有任何身段。嘴裡一邊和我打招呼,手裡的動作則如同這老窯的運轉,一直沒有停下來過。

關於作者:
一座叫劉復瑋的城,有橋,和隧道。
向外溝通的橋,築自輔大廣告系學習團隊合作的四年;
台東最傳神城市行銷案——TAA競賽第二名
12th輔大廣告系畢籌組
隧道血管般蔓延在城的皮膚下,暗湧扶植其他能量。
18th青衿攝影聯展參展
九鳥陶燒藝術行銷
青輔會第二屆壯遊青年
接近她,不用舟車勞頓。也許文字或影像,就能體會。
劉復瑋,80後,女生。